捕捉的方式变多了!在ao3和爱发电都是Xanadium!
是坐标美帝的动画研狗,有12小时的时差……

[猎人x灰烬]dream over a broken shell (18.5)

(49.1)

 

{……找到它……}

 

“唔……什么?……”灰烬迷迷糊糊地回答着。他感觉他的脑子像是被泡在灰堆里一样难以转动。也许正是因为它转得实在是太慢了,他不知道自己正看着一片白光还是黑暗,也不知道自己正听着一片寂静还是喧嚣——也许他正同时感受着一切?他的脑子没转到能得出结论的速度。但是不论他正感知着何种混沌,他都感觉很舒适,就像被包裹在一团黑暗而柔软的云中,柔软得他好像也要成为那云团的一部分。

 

{我得……找到它……}

 

模模糊糊地,他感觉自己似乎听见了某个认识的人在说话,虽然他分辨不出那人的音量、音调或者音色,但他能感受到对方十分焦急。然而他的脑子里还是一团缓慢蠕动的散灰,所以他只能用迟钝、含混的口齿问道:“你……你在……找什——什么?……”

 

{芙洛尔知道……他肯定……藏起来……}

 

灰烬感到自己的面部在皱紧,焦虑让舒适的黑暗变得不那么舒适了。他试着挣脱那朵黑暗的云去寻找对方,可是那云团太软了,他的身体陷得太深,已经被困其中无法动弹。他只能尝试通过对话弄清对方的困境,可不听使唤的舌头加重了他的焦虑:

 

“是……是……什么?……我……帮你……找……”

 

{我……生下……芙洛伦的时候……应该——不,肯定……}

 

灰烬瞬间吓得清醒了一半。

 

“赫琉姆前辈?”

 

{利索姆?}

 

灰烬猛地睁开双眼——他惊醒了。望着木梁架起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他才完全清醒过来,反应出了自己是躺在猎人梦境宅邸里的床上的认知,他在半梦半醒间所感受到的那朵松软的云大概是他的床垫和被褥。是猎人把他扶上床的吗?他的大脑仿佛还深陷在那朵舒适的棉絮云里,哪怕回忆睡前发生的事都步履维艰。

 

侧过头去,仍旧困倦的小灰人便与床头柜上的一小群信使对上了视线。长得歪七扭八的老仆从们立刻拥上来焦急地查看他,其中有几个则释然地朝天举起双手,似乎是在感谢主人保佑之云云。他对信使们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了,又越过信使们看见了斜对面的工作台上还摊着前辈的笔记。噢,对了……他是在解读笔记,然后……然后碰见了一页十分突兀的、加密得超然繁琐的文字,那一页本身看起来好像也是额外插编进册的。他尽自己的全力去破解了,却连第一个词都解不出来。然后……?然后怎么了?他记得自己的脑袋和眼皮越来越重、眼前越来越暗,然后是……是猎人的呼喊,以及他急切靠近的脚步声,再然后……再然后……

 

(我昏过去了……但好像没有做梦。啊,是了,猎人说过我在猎人梦境不会做……等等。)

 

“猎人?……”灰烬一边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一边呼唤道。

 

屋里除了他和信使以外没有其他人,庭院里也没有回声。猎人梦境似乎比以往都安静了许多,静得灰烬隐隐背后发毛。“猎人?芙洛伦?……”灰烬继续呼唤着,终于从那张比法兰的泥潭更会留人的床里把自己抠了出来。他一把双脚放上地毯就感觉到有许多细小的爪子在揪他的裤腿,低头一看,他才发现差不多整个猎人梦境的信使都聚集在了他的床边。一地密密麻麻的苍白色小怪物正无一不担心地看着他,咿呀叫着向他伸长手臂。

 

看见信使们让灰烬放松了不少。他笑叹一息,弯下腰抚摸它们的小脑瓜和小爪子安慰它们,一边说道:“好啦、好啦,我没事了。让你们担心真是不好意思啊。你们知道猎人去哪儿了吗?芙洛伦有没有回来过?”

 

信使们不会说话,但总能听懂他的话。其他的信使们立刻让开了些,为一小组抱着一张蓝紫色卷轴的信使们让出了空间。负责传递消息的信使们齐心协力打开了那张卷轴,青蓝色的烟雾立刻从中袅袅升起,构成了一个飘忽的人形——是猎人。正当灰烬为这奇观而惊讶时,那幻象竟然开口了:

 

“灰,是我。”和这影像飘渺的质量一样,它所发出的猎人的声音也有些飘忽不定,“这个影像是事先记录下来的,你就当它是升级了的灰烬人建言吧。”

 

“我给你做过检查了,你只是过度地消耗了精神,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再喝点原素灰能让你感觉更舒服些。抱歉我有急事必须离开,希望你看到这个的时候已经感觉好些了。需要什么就和信使们说,它们会帮你做,或者通知我。”

 

影像中的猎人停顿了片刻——应该说是当时正在记录自己的猎人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又过了一小会儿,他才重新说道:“在你睡着的时候,芙洛伦回来了。他……他带回了消息。”

 

幻象中猎人的嘴角有了浅浅的笑意。

 

“事实上,科斯穆和芙洛伦一起回来了——噢,我好像还没介绍过,他是科斯女士的亲生孩子。”就在这时,影像中的猎人似乎被谁打断了一下,朝身后望了望——对方的声音并没有被一同录入虚像中。大概是聆听了一会儿,猎人没好气地笑着摇了摇头,转回来低声调笑道:“那个呆瓜居然还在叫我科妮莉亚,真是的,都过去多久了……”

 

不知为何,看着猎人提起那位貌似是旧相识的上位者时的笑,灰烬总感觉心里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儿。

 

玩笑开够了,猎人清了清嗓子,重又道:“咳,不管怎样……他们是来接我的。”

 

“科斯……妈妈想见我。她叫我回深海去看看。”

 

即使是透过苍蓝色的幻象,灰烬也能看见猎人在说这句话时眼中闪过的泪光——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可是他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甚至光是看着他的影像,灰烬也忍不住要同他一起微笑。猎人有些手足无措地半捂住自己的嘴,但完全挡不住他上扬的嘴角。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黑天啊,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那么久之后……黑天啊……”高个子的年长男人快速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他一定哭出来了,灰烬想,但同时也一定笑着。

 

“恭喜,大男孩。”灰烬笑着对影像中的猎人低喃道,“玩得开心点。”

 

猎人的幻象在自己的掌间微微抬起了头,似乎是被谁叫了名字。他赶忙抹了一把鼻子眼睛,边深呼吸几口气边自言自语道:“好的,好的……没事了,芙洛尔,没事了……”稳定了情绪后,那个高个子的男人再次看向虚空中的友人,笑着道:“抱歉,我有点……太情绪化了。我想我得走了,外面那一大一小俩傻瓜在催我了。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们很快就回来。我们不在的时候可别太忙着翻译笔记哦!”

 

灰烬人阴阳怪气地哼笑一声,猎人同时提起芙洛伦和另一位上位者的方式让他心里又不舒服了一点。“遵命,老爷子。”他对那虚像诌道。

 

过后,猎人又沉默了,只是笑容变得深邃了些。他再度抬起眼,仿佛是要透过幻象直视未来的灰烬人的眼眸。稍稍斟酌了片刻后,他才缓缓地、几乎深情地说:

 

“……谢谢你,灰烬。”

 

话毕,那苍蓝的人像停止了一切动作,化作细雪般的尘雾消失了,留下一个吃惊的小灰人独自消化其最后一条讯息的含义。负责传达的信使们完成了老爷交代的工作,三两个合力将那捆对他们而言十分庞大的纸卷收回它们身下的苍白色的云雾中,看起来十分自豪地一齐拍了拍手,又默契十足地看向了它们最喜欢的门客,一副兴致勃勃地期待着什么的样子。灰烬从惊讶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又被这些老仆从们逗乐了——他们早就熟络了彼此的习惯,他当然知道信使们想要什么。“啊,当然。辛苦你们了。”灰骑士大方地伸出了手,在那每一个负责过扛卷轴的歪脑瓜上挼了一把。得到奖励的老仆从们开心地聚成一小簇,跳起了信使独家的庆祝舞蹈。其他的信使们也一起闹哄哄地鼓掌起哄,灰烬人看得哈哈大笑,把先前的一切不愉快忘了个精光。

 

 

灰烬走到篝火边的软垫堆里又坐了一会儿,一边小口小口地啜饮原素灰,一边放松自己的思绪在安静闲适的大宅内任意飞舞,想着些诸如猎人父子的发色差异以及原素和原素灰哪个更好喝之类的无聊琐事。信使们大多回到了各自的岗位,只有面熟的几群还留在他的脚边和他一起发呆——他也挺奇怪自己居然能从长得一样歪瓜裂枣的信使群里认出那几个总喜欢跟着他的。一瓶原素灰下肚,他已觉得神清气爽、干劲十足。是时候回去继续解决那章难题了,灰烬想,于是他又在篝火边装满了一瓶原素灰,便起身前往工作台。等他在工作台边重新落座后,他发现他的苍白小跟班们已经在椅子脚边等着他了。他笑了,拍拍工作台上仍旧宽敞的空间,对那一群信使们说:“到这儿来吧,来陪陪我。”信使们点点头,又一次潜入它们身下的梦境尘埃。翻腾的苍白粒子从椅子脚消失,又在桌子上重新涌现,信使们又一次从中上浮,热情又乖巧地担起了陪读的工作。

 

灰烬做了一个深呼吸,活动了下筋骨。“好的,”做好万全准备的小灰人重新聚焦在赫琉姆的笔记上,“让我看看之前是……嗯?”

 

他不得不确认了一边自己是否翻开了正确的书页——是的,他用断掉的弩箭羽做的书签还在这儿,这一页确实是之前无法解读的那一页。加密它的暗术曾充满攻击性地繁杂,甚至使得解读的灰烬失去了意识。可是现在,这一页的加密暗术凭空消失了,阅读它就像阅读路边的一条建言一样轻松。

 

{“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那诡异的一页的第一句。不是任何一类法术的研究,就是这样一句单纯直白的表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故意的……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变成这样了……我不是故意的……”}

 

灰烬的心脏突然剧烈地搏动起来,沉重地擂在他的肺脏上使他难以呼吸——惶恐、纠结、负罪感。他立刻意识到这些不是他的情绪。这一定是前辈的情绪——灰烬理智的那一部分快速分析着——它们太激烈了,以至于黑暗在记下前辈的讯息时也被迫记住了它们。他狠狠地给自己灌了两大口原素灰,那清冽的蓝色液体一下肚就浇灭了他脑内的大半杂音,帮他重新集中在当下的真实感知上。直觉告诉他这一页的内容一定极其重要,甚至有可能暗含着他和猎人一直在寻找的答案。动燃的决心撑直了灰烬的脊梁,他继续读下去了:

 

{“芙洛尔知道吗?他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为什么还是”}

 

这是一个不完整的句子,也是目前为止前辈所写下的第一个不完整的句子。

 

{“……我知道为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答案?他想救我和我们的孩子,这是他唯一的办法……黑天啊,黑天啊,他恨芙洛拉,可是他”}

 

又是一个不完整句。赫琉姆的字也越来越乱了。灰烬的眼前再次开始发黑,剧烈地恶心感在他的咽喉后端折磨着他。信使们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状况,正惊叫着朝他伸出手臂。他朝它们摆摆手,又给自己灌了口原素灰。虽然他还能感觉到自己额头上的血管在突突地跳,至少原素灰帮他恢复了足够继续阅读的状态。灰烬越发地确信自己正离某个答案越来越近,因此他不能在这儿停下——为了猎人和芙洛伦他绝对不能。

 

{“我不是故意的,他也不是……可是,这是我的机会……看在我那可怜的丈夫的份上,我是为了我的同胞们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可我却在为他们策划一个何等恐怖的诅咒!但是……但是这是我的机会……如果我完成了……”}

 

(“诅咒”?施加于“同胞们”?施加给……给我们所有灰烬人吗?你到底做了什么,兄弟?)

 

{……我得找到它……我生下芙洛伦的时候应该——不,是肯定……芙洛尔知道它有多重要,所以他肯定会好好地把它藏起来。我只需要找到它……}

 

(你在找什么?……我得之后问问猎人……)

 

再接下来的笔记已经不能称之为书写了,它们看起来更像是濒死的疯兽死咬着狩猎者的肢体而留下的漆黑咬痕,把剩下的纸页的浅黄底色撕扯得触目惊心。

 

{“我爱芙洛尔,我爱芙洛伦。我爱芙洛尔,我爱芙洛伦。我爱芙洛尔,我爱芙洛伦。我能为他们做到。我能为他们做到。我能为他们做到。他们会原谅我的。他们会原谅我的。}

 

灰烬终于被剧烈的头痛彻底打断了一切进程,那感觉简直像是一个装满了碎金属片的火药桶在他的颅内炸开了一样。他痛得哀嚎一声,在那一瞬间失去了视力。他在一片漆黑的剧痛中天旋地转,直至连人带椅子翻到在了地上。他需要原素灰、或者原素!灰烬大口地喘着气,咬紧直打架的牙在黑暗中拼命摸索着,可那一跤已经把他摔得失去了方向。无由来的痛楚从他的头快速蔓延到了全身,就好像……

 

{为了他们。}

 

……就好像黑暗在撕咬他一样,灰烬战栗不已地想。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他似乎真的感觉到了穿透他的身体的牙齿的质感。它们是什么形状的、数量有多少?他不清楚,但是——

 

(猎、猎人……)

{他们会原谅我的。}

 

但是,被撕咬的痛感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头颅的内侧、皮下、四肢的肌肉和骨头、内脏、甚至还有他意识的深处……无法忍受的剧痛包裹着他。在疼痛不已的心智的影响下,他瞥见了黑暗中的猩红色视线——是那些牙齿的主人,它一定在。它正一边继续噬咬、吃空他,一边注视着他,等着在他失去自我时钻进他的皮囊……不,绝不能让它得逞!他立刻坚定自己的意识,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即便这立刻让他的痛楚更甚。

 

{我爱他们。}

(我是我爱灰烬……我是……灰烬……)

 

灰烬在剧痛的折磨中勉强地清理出自己的意识,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似乎在地毯上蜷缩成了一团,不远处是信使们惊慌失措的响动,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躯体。一个绿眼睛的黑衣男人的形象在他痛苦的思绪间隐隐浮现——猎人,如果猎人能在这里……

 

“猎人……猎人……”意识模糊的灰烬人虚弱地呜咽着,“救我……好黑……好痛”

 

{我能为他们做到。}

(我不能……)

 

 

 

 

[“夫人、药……”]

 

信使们焦急的招呼声在他面前的近处响起,是他的小跟班们把什么坚硬且圆润的物件摇摇晃晃地推到了他的嘴边——是某种容器的口,其所承载的某种冰冷液体正顺着与他的嘴唇接触的边沿渗入他的齿间,也有不少因为这不合适的倾倒角度而淌下他的嘴角。是他的原素灰吗?他艰难地想着,一边下意识地吞下了成功滑过他的唇舌的一小股细流。他口腔的温度温暖了极寒的液体,细小的甜腥味在他的舌尖氤氲。神奇的事发生了:他的身体立刻没那么痛了。他恢复了足够感受到惊讶的清醒度,并意识到了他刚喝下的不是他的原素灰——原素灰没有这样冰冷顺滑的口感,也没有这种奇特的甘醇。感觉到信使们仍在继续喂他那不知名的药液,他也继续配合地饮下它。要在他仍旧双目失明且动弹不得的状态下侧躺着喝东西是很困难的,尤其是现在信使们喂得更急了些,他能感到有更大的涓流从他的嘴角漏下,乃至弄湿了他侧脸下的地毯——好可惜,他想。不过他们仍成功地帮他喝了足够的药液,他的痛感快速地缓解了,眼前正逐渐恢复光亮,肢体也渐渐地有了力气。

 

灰烬终于看清了信使们的身影。苍白色小怪物们正齐心协力在他的嘴边架着一只玻璃瓶,瓶中苍白色的液体已经快见底了。看见他调整姿势,信使们重新立起玻璃瓶,望着他撑着地慢慢在地毯上坐起。灰烬人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他的视力恢复了正常,浑身筋骨舒畅,感觉神清气爽。他甚至不禁怀疑了一小会儿自己是不是刚做了一场疯狂的梦,然而看看不远处狼狈地翻倒在地的椅子和近边仍忧心仲仲地注视着他的信使们,他更宁愿相信自己真的经历了那可怕的一切。

 

“我……我想我没事了。”灰烬对信使们说。他抬起手掌擦了擦还留在嘴边的药液,又将手拿到眼前看向掌中的残余:是浅红色的液珠,在他的掌中时好像又些微地变红了一点。靠近闻闻,好像能闻到淡淡的类似铁腥的味道。灰烬好奇地向信使们要来了药瓶仔细端详,小瓶中的液体确实是苍白色的,比牛奶稍粘稠但仍有不错的流动性;药水与空气接触的液面略略地泛着极浅的粉色,因倾斜而留在瓶壁上的残液则红得更显眼些,到了瓶口外沿已干涸的露滴就已经是明确的红了。灰烬又对着瓶口闻了闻,酷似血液的铁腥味淡淡地搔着他的鼻腔,却又带出了一缕奇特的芬芳,像是兼具花朵的芳香与腐肉的腥臭的奇异平衡点。他总感觉自己似乎在哪儿见过或者闻过类似的东西,让他对这未知的药物产生了不应有的亲切感。

 

灰烬很是困惑,但信使们给不了他答案。他只好对还在关心他的老仆从们笑了笑,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给我喂了什么,但它还挺有效的?……不管怎样,谢谢你们救了——”

 

大宅门前的呼啸声打断了他,又立刻换成了皮鞋跟急促地敲击木地板的脆响。猎人的高呼随之而来:“灰烬!我接到信使们的报告后尽快赶来了,你——黑天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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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2)

 

在深海感受到大梦境内部出现了纯粹的人性之暗时,猎人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就在他刚确认了自己真没感觉错、猎人梦境内部的确出现了微量的人性之暗污染时,那个黑色的噪点又突然凭空消失了。就好像是在坐什么恶趣味的过山车似地,正当他还在困惑这高危传染源怎么就自己消失了的时候,几个信使冲进了深海,将一支紧急报告送到了他手里:灰烬出事了。然而这出过山车还没开完,等到他以最高速度从深海赶回猎人梦境的大宅后,他才真正迎来了这列厄运过山车最后的绝命下冲。

 

“啊,嗨,猎人。别担心,我没事——噢!”

 

猎人根本顾不上灰烬说了什么,三步并两步冲上去夺下了灰眼男人手中的玻璃瓶。他确实没看错,那是一只亚楠采血瓶,其中的内容物已经差不多见底了;灰烬的嘴角还糊着一片没干透的血迹,嘴里的呼气带着新鲜的血腥味。倏然暴起的怒火净空了猎人的思想,他怒视一旁的地面上吓成了一团的罪魁祸首,无数种酷刑在他脑中飞掠而过——这帮畜牲给灰烬喂了他的血!它们从哪弄来的他的血?!它们为什么——它们哪来的胆子给他的朋友喂那肮脏玩意?!

 

暴怒的月光主瞪着犯错的奴仆们张嘴正要骂,却又立刻在脑内提醒了自己当务之急是灰烬。猎人当即勒住了所有咒骂和处决的念头,对那几个信使大吼一声:“滚!我之后找你们算账!”他也不浪费时间去确认那几只小孽畜连滚带爬的逃跑姿势,而是立马收起怒容转身去拉灰烬站起来。他焦急地催促道:“灰,快起来,快!”“什——什么?”状况外的灰烬一脸迷茫地配合着被他拉起了身,又由他推搡着前往不远处的壁炉。猎人把灰烬人推到壁炉的螺旋剑前坐下,疾速命令道:“快,触碰篝火!现在应该还来得及……你的原素瓶呢?坐在篝火边把整瓶都喝掉!我去把你的灰瓶拿来……”

 

(篝火能重置他的身体,他应该不会有事,再用原素清洗和修补就更保险……黑天啊,他居然喝了我的血……)

 

即便没能得到解释,聪明的灰雀儿也从猎人的行动中悟出了当前情况紧急,听话地照做了。等灰烬坐在篝火边努力地给自己灌完一整瓶原素又灌完猎人递来的原素灰瓶,猎人便放出内在之眼仔细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体状态。所幸,灰烬摄入的血液很少,他们处理得也很及时,因此灰烬人的身体里既不再有任何外神血液的残留,也丝毫未被腐血污染。猎人终于松了一大口气,脱力地瘫坐在了灰烬身边的地上,叹道:“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黑天啊,如果我能再回得早一点……”

 

灰烬疑惑却保持静默地望着猎人,直到他觉得猎人看起来缓过了气,才悄悄地开口问道:“猎人,那个瓶子里到底是……?”

 

“是我的血。”

 

“你的血?”灰烬人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可、可是,刚才我……难受的时候,它让我感觉好了很多……”

 

猎人皱起了眉头。他想起了些陈年旧事,那些事将在每一个从亚楠幸存的人闭上双眼的每一刻为他们带来永不褪色的梦魇。

 

“你还记得我和你讲过的关于亚楠的事情吗?”

 

“记得……噢。”灰烬好像终于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后怕了起来,瞪着眼惶惶地问道:“这就是血疗吗?……呃,我是不是要变成怪兽了?……”

 

老猎人被自己吓自己的小鸟雀逗笑了,他闭眼时所见的梦魇也随之消失了。“当然不会,你接受的血量很少,我们刚才就已经为你把它净化掉了。”猎人轻拍灰烬人的肩膀,“你们灰烬人有篝火和原素,亚楠人和猎人们可没有呢。好好用你的原素瓶就行了。”

 

听了猎人的回答,灰烬终于放心了。而猎人并没有放松的空余:他还记得这趟灾祸过山车中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什么。梦境的头颅正身面对他的朋友,严肃地说道:“话说回来——我在深海的时候感受到了人性之暗在猎人梦境爆发的迹象,而且它感觉不像你的暗术。然后信使们就送来了报告说你出事了。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把你知道的全部细节都尽可能告诉我。”

 

“‘人性之暗爆发’?”灰烬惊疑,“我醒来后就只是回去解读了那一页笔记……”他起身带着猎人走向工作台,“就是之前让我昏迷了的那一页。我醒来后再看它时加密它的暗术突然就消失了,我甚至不需要解密就能看见它的内容。我读了它,但是……什么?!”

 

灰眼睛的年轻人突然惊叫一声,慌慌张张地倾上前将摊开的笔记抱起来,又捧着它陷入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伸出手指反复摩挲着那一页,好像看见了什么令他无法相信的可怕内容,然而猎人对此不得而知——在他眼中,那一页就和所有其他的页码一样布满了黑色的、蛛网或树梢一般的不规则墨迹,也许只是比某些书页的密集一些罢了。对着书页愣了半晌后,灰烬缓缓地抬起了头,像受惊的鹿一样瞪大双眼看着猎人,嘴巴僵硬地一开一合:

 

“那篇笔记不见了……”

 

“不见了?”

 

“暗术、建言……它们都消失了……”灰烬将笔记展示给猎人,“就……就只剩下这些墨迹……你也能看见它们,对吧?”他开始用手指在纸上描摹,他所划出的痕迹和猎人所看见的墨迹基本吻合。现在他们两个一样惊惶了。灰烬竟然和自己一样两眼一抹黑——这一点为猎人带来了额外的不安感。这一页的笔记内容曾被繁琐的暗术加密,却在某个节点解除了自己的保护机制,又在另一个特定的时段自我销毁了,就好像是某种有意要隐藏文中的什么秘密的畸形生命体一般;它甚至还有可能是猎人所侦测到的人之暗在梦境爆发的元凶——这一切都是身为作者的赫琉姆有意为之吗?他是怎么做到的、又想要藏起些什么?

 

“你还记得这一页的内容吗?”猎人问。灰烬低下头,有些吃力地回忆起来:“我没能读完,因为读到后面我突然特别难受……‘它’,‘黑’字打头的那东西,对这一页的反应很大。”

 

那会是他所感受到的人性之暗滋生的源头吗?猎人陷入了沉思。

 

(他难受到了会让信使们判断需要使用血疗……不,那不是重点。它们竟然对他用了血疗……)

 

“我记得这一页不是任何法术研究,而是前辈的一篇……日记?自述?差不多那样的内容。”灰烬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显得有些不舒服。“他的字很乱,内容也……相当混乱,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

 

“……嗯哼。”猎人应答着,态度严峻了不少。

 

(“混乱”?……他可是我见过的最理智、最有条理的人了啊……)

 

“他谈到了……‘诅咒’。”说到这个词时,灰烬哆嗦了一下——就像他提起那不能言说的黑暗时一样,“施加于同胞的‘诅咒’,但他没有具体细说是什么……他好像认为你一定知道什么与之相关的事情,因为你想救他和芙洛伦……?”

 

“我不觉得我知道他在说什么……”猎人皱起了眉头。

 

(但……也许可能是……)

 

灰烬的脸色越来越差,仿佛连讲述这件事的行为也受到了诅咒,而他正慢慢被那诅咒腐蚀生命。然而灰骑士咽了口唾沫,似乎是振奋了意志,扛住侵蚀他精神的不论何物继续说下去了:“他也说了……‘机会’。那‘诅咒’是他的‘机会’,以及他必须为之找什么东西……”可是骑士的意志是有极限的。灰烬的表情突然变得极度痛苦,他死死抓着胸前的衣服,身体抽搐起来。

 

猎人一惊,急得大喊:“灰,已经够了,快别想这事了!”他赶忙搀扶着灰烬在椅子上坐下,用双手捧住灰烬的脸将自己的额头与他的相抵。他将思维的触须探入灰烬的脑内,并放出内在之眼检查他的身体。可怕的景象就此无比清晰地在他所有眼前显现了:

 

灰烬的心智间出现了一滴人性之暗。

 

月光狩猎者感到了与自己同等级别的威胁,以及久违的畏惧。这突然滋生的人之暗和他先前所感知到的那一次近乎雷同:只是极其微量的感染,也还未完全具象成人之脓那样的实体,但那确实是清晰可见的一个黑点——寄生于灰烬人的意识的黑点。它仍在缓缓地啮咬着灰烬的精神,将其作为原料让自身扩大、向实象化靠近,并让灰烬更加痛苦。

 

(深渊?!……不,不对,它还被隔离在梦境外。更像是……是他的“黑暗”变质了,变得向其本源靠拢,表现出感染性和腐蚀性……仅仅是因为他读了一页笔记?是那笔记触发了它变质?该死!如果我能更深入地研究黑暗的话——)

 

(这是你做的吗,赫利?这是你想要的吗?)

 

“猎人……”灰烬无力地抓住了猎人的肩膀,嗓音嘶哑地嗫嚅着:“它又来了……拜托、能不能……再给我一点——”

 

“不行。血疗绝对不行。”猎人立刻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灰烬,又立刻将语调转为轻柔的呢喃,说道:“不过别担心,交给我吧。”织梦兽挥起他不可见的金剪刀,精准地剪除了那一小滴人性之暗与灰烬人的精神相连的部分,将剔下来的污物扔出了大梦境。他又把被侵蚀的部分也剪了个干净,然后便纺出治愈与抚慰的银线,将灰烬人的心智与身体都修补至完好如初。他能看到灰烬的表情逐渐舒展,也能感觉到在他肩上的紧抓渐变成了放松的搭握。他终于松了今天的第二口更大的气,收回了自己的无形触须,睁眼离开了灰烬的额头。

 

灰烬仍挂在猎人的肩膀上,双眼迷离着。等到猎人放开捧着他的脸的手时,他才回过神来,略显慌乱地低下头并拿下了搭在猎人肩头的手。“谢、谢谢你……”他快速说道,脸颊上浅浅地爬起了余火。

 

他们的脸确实离得很近,猎人想。他不得不承认在选择贴近灰烬的瞬间他是有那么一点私心的,那么也许由他来打破这僵局是最好的。于是,猎人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说道:“这样就好了。你感觉怎么样?”

 

灰烬愣愣地点点头,一副仍然没反应过来的神情。他顺从地被猎人扶起,跟着猎人的搀扶回到篝火边的软垫堆里坐下,直到猎人准备起身时,他才忽然说:

 

“对不起……”

 

猎人又在灰烬身边坐下了。他觉得既诧异又觉得好笑,便问在软垫窝里耷拉着毛的小鸟雀:“你又道什么歉?”

 

鸟雀看起来异常在意地答道:“我毁了你的家庭团聚……”

 

猎人长叹了一息,笑道:“我告诉妈妈我的朋友可能有危险时,她是第一个赶我回来的。芙洛伦在她那儿也好好的,我一会儿让信使和他们说一声你没事了就没问题了。”

 

他话音刚落,灰烬人的眼睛就立刻亮了起来。

 

“你刚说了‘妈妈’?”

 

猎人认真地点了点头。

 

“嗯。科斯妈妈。”

 

看着灰烬人咧得越来越高的嘴角,猎人就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他能感觉到自己也笑得越来越畅快,好像直到和灰烬分享的这一刻,他的一切美好经历都才真正地圆满。“太好了!薪火啊,我真为你感到高兴!”灰烬笑得几乎要挤出眼泪,他张开双臂与猎人一起紧密地拥抱了一下,刚好抱到猎人开始觉得热时便放开。他比当事人还兴奋地说:“那你快回去吧,我已经没事了。你的家人们还在那边等你呢。”

 

(我的……家人‘们’?……)

 

灰烬的提议让猎人倏地反应了一阵。哦,对哦,他已经有不止芙洛伦一个家人了。他还有在深海的义母、义兄和嬷嬷们,以及……

 

(你也……)

 

“我想我本就差不多该结束这次拜访了。”猎人平静地笑着对灰烬说,“我回去和妈妈她们说一声,然后就接芙洛伦回来。”说到这儿,他整肃了一下神态,稍严肃一些地继续对灰烬人道:“在我们回来之前,你还会去读那本笔记吗?”“不会了,”灰眼睛的男人摇了摇头,笑容略显疲态,“我想我会有一段时间没法再读它了。我们……”他的神情中出现了隐隐的担忧,“我们有很多事需要弄明白。”

 

(……的确。)

 

当然,升过不少智力的小灰人肯定是知道猎人提问的别般用心的。于是他眨眨眼,重又俏皮地答道:“我会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的,你放心去吧。”

 

这下猎人放心了。不过,就在他刚站起身时,灰烬突然又叫住了他:

 

“啊,对了,猎人。我能再问你最后一件事吗?……并、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如果你急着走的话……”

 

“没事,你说。”

 

灰烬蜷起双腿,将半张脸藏进抱着膝盖的双臂里,话语变得有些支支吾吾起来。“你在……呃,留给我的、‘升过级的建言’里提到过一位……嗯……一位叫……叫,呃,我尽量啊……‘科斯穆’?应该是这个名字、的上位者……”有了小心思的灰瞳男人从垂在眼前的碎发间偷偷地看了猎人一眼,“我能冒昧地问一下……祂是……你的朋友吗?”

 

猎人没忍住“哈”的第一声大笑,不过他成功地控制住了没让自己继续笑下去——他感觉如果自己真笑出来,他肯定能把他的宅邸笑个底朝天,从猎人梦境一直到深海估计都能听见他狂野的大笑声!他使劲地克制着偶尔漏出的“噗嗤”声,回答道:“我们小时候打过照面,他现在算是我的义兄。”想起了些什么,月亮神的笑容里又多了一点小小的恶意,“实际上,我们间大概只算得上没有血缘关系的远房表亲那种程度罢了,他连我的名字都搞不明白呢。”

 

某个海沟里隐约仿佛传出了心碎的声音,不过猎人的心情挺好的。

 

“噢,我明白了。”灰烬点了点头,“谢谢你。我不耽搁你啦。”猎人注意到骑士抬起了头,坐姿放松了不少。他的心情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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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3)

 

接回芙洛伦后,猎人便让孩子留在宅子里陪着灰烬,自己则来到了庭院外的花海处理一件残余的事项——他感觉自己终于冷静到足以处理这件事了。

 

猎人来到了花海深处的古树下,驻守猎人梦境的大多数信使都已经聚集在了这里。它们在树下围了一个工整的小圈,并留出了足够宽敞的过道。猎人经由那过道进入圈子的中心,来到了正在那里等待审判的四名信使面前。

 

它们就是给灰烬采血瓶的那几名信使。

 

蔚蓝的圆月移动到了花海之上,宣告着审讯的开始。大梦境之颅仔细地端详了那四只小生物片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少这么做。在过去,他每一次仔细端详它们,脑中都会浮现出那个枯瘦而肮脏的血月。回想起她让他一阵恶心。他恨她,却更恨自己对她恨得不够彻底,既放不下沿袭自她的仆从制作工艺,也摆脱不了拜她所赐的那个恶趣味的真名。

 

但是,四个犯了事的仆从们只是一如既往地抱作一小团,安静、顺从地望着他。它们是愚蠢的,但它们明显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也明白不论如何自己都只剩下了一种命运。

 

芙洛拉的渣滓不。它们已经是你的了,芙洛尔。它们是忠诚的。它们是你的责任。你知道这一点的。)

 

猎人认出了它们。那一刻,他心中想要审问的大半内容得到了解答。

 

“我记得你们。”月光狩猎者开口了,“我曾特别任命一批信使为赫琉姆的侍者,你们是其中的成员。”

 

受审的古老仆从们低头应允。

 

“你们是他最贴身的侍者中的幸存者,这样说应该准确一些。”猎人继续道,“你们中的大多数为了保护赫利而在猎人梦境最后一次被突破时牺牲了,而你们几个因始终留在他身边照顾他而幸存了下来;你们中剩下的在赫利过世后被我迁怒而销毁了,但你们几个很聪明,运气也很好。”

 

芙洛拉的渣

 

侍奉灰烬人的信使们默不作声。

 

猎人沉默了片刻,忍不住苦笑一声。“我想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有我的血了。你们保存得可真好。”

 

是的,是他将装满他的血液的采血瓶托付给这些信使们的。当赫利的身体因孕育神子而濒临崩毁时,他选择了对他的配偶进行血疗——即使现在想起,他的心中也会因如山的负罪感而一沉,即便那是他们当时不得不采用的最后手段。那时大梦境的秩序还在重新建立,新月的芙洛尔不时必须离开巢穴为了捍卫他的梦境而厮杀,因此他曾训练了贴身侍奉赫琉姆的几组信使在他外出时定时定量地帮助夫人服“药”,并给了它们足够保险的血瓶储备。在赫利过世后,精神崩溃的他也没能想起向这些信使们要回剩余的血瓶,就此留下了祸根直到今天。

 

芙洛拉的你的,芙洛尔。你的信使,你的责任。)

 

“你们还有剩余的血瓶吗?”猎人问。

 

信使们摇头。

 

“你们为什么要给灰烬血瓶?”

 

四个仆从互相看了看,似乎一起商定了什么,并互相打了气。它们一齐看向主人,张开歪斜的嘴发出了细微的嘶鸣声——这是继承自它们的制造者的技艺,虽然信使只能发出呕哑单调的嘶叫,只要数名信使联合咏唱,也能形成对织梦者之声的拙劣模仿。猎人接受了这段笨拙的清唱,让它自相交织的曲调在他的内在之眼中解散、重新编织,展现出仆从们所想传达的影像。

 

最先出现的是并列进行的两段影像,很明显是这四位一体的信使们在两个不同的时间点所见的记忆:

 

它们看见了一个由黑纱与黑裙束裹的人形,他坐在工作台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扶着隆起的腹部,倚在桌边蜷缩着微颤的身体。纱丽遮挡了他的大半容貌,但从信使们的角度可以看见他抽搐而发白的唇。信使们攀上工作台向夫人伸手呼唤,它们的其中一位已经准备好了夫人当前份额的“药”,可夫人好像根本听不见它们。

 

它们也看见了一个相似的、穿着外乡人的黑白常装的人形。他蜷缩在工作台边的地毯上紧抱住自己,僵硬的身体不住地颤栗着。信使们移动到他的面前,看见他撑大的眼中被阴翳覆盖,他抽搐的嘴唇毫无血色。它们伸出手臂向客人呼唤,可是客人好像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它们。

 

他们哀吟的嗓音因疼痛而嘶哑,却仍旧如出一辙:

 

“芙洛尔……芙洛尔……”

“猎人……猎人……”

 

猎人倒抽一口冷气。

 

“救我……好黑……好痛……”

 

记忆共享到此戛然而止。受审的四位信使抬起头默默地看着梦境的主人,等待着他对于它们的解释的意见。所幸,它们并不知道它们的老爷暗地里有多庆幸它们共享结束。巨大的负罪感折磨着猎人的心智;他只是略略地知道灰烬人们在他视线不及之处经历了他们自己的战斗与挣扎,可是当这些挣扎终于被带到他的眼前后,他憎恨自己留他们孤立无援、唾弃自己事后不闻不问!

 

猎人勉强维持住表面上的冷静,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回信使们身上,以继续在仆从们的注视下完成这一次处决。他问道:

 

“所以,你们认为灰烬和夫人很像,觉得治好了夫人的药也能治好灰烬,才把夫人剩下的药给灰烬的?”

 

四个仆从们抱紧彼此,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猎人顿时出离了愤怒——啊,愤怒,他的老朋友,他逃避的小房间。他呵斥道:

 

“你们哪来的胆子擅自诊断?!你们知道血疗有多危险吗?而且我和你们说了多少遍了,灰烬不是夫人,他们完全不一样!”

 

(芙洛拉的渣滓!)

(他不是他。他不是他。)

 

“赫利和灰烬惯着你们,你们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你们几个信使又能懂什么?!”

 

(芙洛拉的

(连信使都比你更关心他们)

 

那四个信使吓得抱得更紧了。它们惶恐不已地看着他,静默地战栗着,等待着主人发泄完毕。

 

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四个苍白色小人,猎人顿时泄气了。他只觉得自己无聊透顶,向着几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老信使无端取闹。他深呼吸一口气,掐起了自己的睛明穴,自我收敛了片刻。等他终于把情绪差不多调整了过来,他才重新抬起头,说道:“我想,不用我多说你们也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了。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四名信使面面相觑,似乎商定了什么。它们挺直嶙峋的腰板,抬起手臂为彼此形成稳固的依靠,然后一齐抬头面对主人,发出了模仿织梦的嘶鸣。猎人略感意外地挑眉,但他再次接受了仆从们的传讯请求。

 

这一次出现的记忆影像似乎是从梦境大宅侧门的那处浴池所见闻的。透过灌木叶的缝隙,信使们看见了聚在庭院角落的的树下的三个人影:是老爷、少爷和那位酷似夫人但不是夫人的客人——他对它们就像夫人一样好。信使喜欢客人。

 

猎人感到不解,但愿意继续看下去,也许看完后他就能明白这些信使们特意给他看这段琐事是想说什么了。

 

影像还在继续。老爷背对着信使们站着,向着少爷和客人手舞足蹈地讲着什么。少爷正坐在矮围墙上晃着脚,双手抱着一只马克杯放在膝上;客人则倚着树站着,手里端着两只茶杯——其中一份是帮老爷拿着的。他们好像在聊什么,只是信使们听不清。似乎是老爷先说了什么,但客人和少爷显得不完全认可,于是他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了起来。

 

虽说是在进行着语气和动作都十分激烈的对话,他们三人的脸上却洋溢着笑脸,即使是老爷也笑得非常开心——老爷已经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少爷看起来也很开心,他和老爷说了很多话,老爷也几乎一直在认真回答他。客人也一直很开心地笑着,等到老爷终于和他对话时,他们两个看起来都好像会更开心一点。

 

这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而幸福的家庭的寻常一天。

 

意识到这一点时,猎人愣住了。他还大概地记得那一次与灰烬和芙洛伦在院子里喝茶时的事。他试着编了个关于亚楠人喝酒的笑话,但是灰烬和芙洛伦都觉得它不好笑,然后他们话题就开始漫天乱跑,最后除了大家都聊得很尽兴外没人记得聊了些什么。

 

影像也到此结束了。信使们畸形的小脸上竟浮现出了释然的神情。

 

那确实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日常琐事,可是它确实是愉快的,连回想起它也让猎人的心轻盈了一些。而且,稍稍回想,猎人才发觉自己记得许许多多这样的琐事。它们就好像在他的心中装满了轻柔而温暖的绒羽,透过它们能看见灰烬和芙洛伦在他身边与他一起面对一切的景象。猎人惊异于心中满溢的奇妙感触,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对信使们说:“我想……我想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

 

“你们是爱我们的。这是你们想说的吗?”

 

信使们抱紧彼此,认真地望着他。

 

猎人忍不住笑了一声。胸中的热量忽然弥漫到了脸部,他顿时感觉眼睛鼻子一阵酸涩,仿佛是冻僵了以后正受热融化似的。

 

“……好吧,我更正。”他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不仅如此,你们也是爱我的。”

 

信使们一齐点头,看起来终于满意了。

 

猎人把脸塞进了自己的手臂和手掌里,笑得一抽一抽的。“你们听听你们自己,什么鬼话这是。”他压抑着笑,说得断断续续的,“你们可是他妈的人造的信使啊。你们几个还都不是我做的……我从小就知道……你们应该是她的……但是……该死,你们这些该死的……我恨你们……我恨她……”

 

他在自己的掌间听见了与寻常的梦境粒子消散略有不同的声音,他不用看也知道那几个仆从已经把自己该做的最后一件事做完了,再睁开眼时面前的地上将是空无一物。因此他没有从掌间抬起头。他忽然觉得很难过,可是他不想去找灰烬,更不想找芙洛伦,所以他让自己在草丛间缩成一团。细小的爪子很快搭上了他,那是所有在场的其他信使们。它们只敢发出细微的嘶鸣,不过它们都伸出了手臂,与他一起拥成一个并不温暖但十分紧密的小团,等着他重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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